走廊里的空气骤然变得稀薄,梅自寒有些喘不过气,心口钝钝地发麻。他伸手扶住墙,转身就要往回走。他的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他要马上离开这个地方,走得越远越好。但王述不给他任何逃跑的机会,一手拉着他的手腕,一手在会客室的门上重重地扣了两下,不等室内的人回答,就带着梅自寒不由分说地走了进去。会客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突然的闯入而中止。争执的核心已经到场,褚岚也不愿在当事人面前继续吵下去。“你明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相比于褚屿,褚岚的情绪控制能力显然更胜一筹,“如果这么想能让你良心好受一点,那你就继续吧。”她丢下这句话,看也没看褚屿一眼,径直离开了会客室。

    褚屿还站在窗边,脚边是碎裂的玻璃。梅自寒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样被牵到褚屿面前,王述看了看相对而立的两人,安慰般地揉了揉梅自寒的肩头。梅自寒听见王述让他们两个好好谈谈,她先在外边等,然后身后传来门合上的声音,会客室内又归于宁静。

    时隔数月,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相见。梅自寒比从前更加憔悴了,他过去费心费力照料调养,好容易给人养得圆润一些的脸颊才没过几月就瘦了回去。褚屿看哪都觉得不对,唯独肚子是对的。又圆又鼓,沉沉地坠在身前,有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这是梅自寒为他怀的孩子,褚屿的心里升起一种隐秘难言的感觉。这个消息他原本早就知道了,但又像是第一回听说。一份他只敢在梦中肖想过的礼物竟真实地出现在眼前,仿佛一不抓住就会马上消失。他不再打算抑制内心的冲动,走上前去马上把人拥入怀中。

    梅自寒的双脚离开地面,一声惊呼还未发出,就被柔软的唇舌堵回喉咙里。褚屿过去情动时也总是这样吻他,海潮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涌上来,压得他动弹不得,却又沉迷其中。灵活的舌头趁虚而入,撬开齿关,剥夺他口鼻间所有氧气。待到梅自寒缓过劲来,已经肿着上唇同褚屿一道躺在会客厅的沙发上,身下枕着几块简陋但还算柔软的坐垫,手臂也亲昵地环在对方的颈间。褚屿的脸还埋在梅自寒的肩窝,传来的说话声闷闷的,他说:“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在马尔斯陪着你,好不好?”

    这显然不是一个适合好好谈谈的姿势,梅自寒缓慢地回过神,推了推身上的人。褚屿从善如流,托着他的膝弯,抱他起来坐在自己的腿上。他才刚将人哄好些,断不能放梅自寒坐到遥远的谈判桌另一端。刚才同褚岚的对话,他不知道梅自寒听见了多少,但他并不为先前所言而后悔。他与褚岚再如何信任无间,那个本就错置的继承顺序仍然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心结。他既已做出选择,就该给褚岚最明确清晰的回答,消除她的所有顾虑。而且即便仅从字面上理解,他也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梅时雨属于梅自寒,那两个未出世的孩子也如此。孩子天然地属于孕育哺育他们的人。不用说公爵府,即便是他本人,也不能将孩子从梅自寒身边夺走。他想留在梅自寒和孩子们身边,于是请求梅自寒让他留下。他知道梅自寒从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当时在冰湖城我也并不想不告而别。只是核电站事发突然,测试正进行到最关键的步骤,一旦中止就是功亏一篑。如果不是当时及时赶回斡旋,这里的一切当时就已经暴露,所有计划毁于一旦。”褚屿不知从哪里开始解释,于是便从头讲起,“我离开前知会过奥斯敏,他一直知道你的存在。原以为有他在,即便你被公爵府找上,也是在他的地界里,至少能保护你和孩子安全无忧。但没想到他早已自身难保,他的仁慈果真害死了他自己。”

    “褚岚后来带人去朱庇特的时候,枪击案已经发生了几天,只来得及救回邵嘉梁。也是他命大,中了两枪都没伤到要害,硬是带着伤逃进附近的森林,在里面藏了三天两夜。褚岚费了好大劲才找着他。”褚屿的拇指抚过梅自寒的侧脸,尽量轻描淡写地带过其间凶险,“褚岚把他带回了萨图尔努斯,秘密送进陆军医院。没有人比他们更擅长处理这种伤情。邵嘉梁现在命是保住了,但人还不太好。之后能恢复到怎样,就看他还能不能接着硬气下去了。”

    “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比你和孩子们更重要。”褚屿的神色逐渐变得严肃,仿佛这番话已经在他心里翻来覆去思考了许久,终于等到说出口的这天,“公爵府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在离开那天就发誓绝不会再回去的地方。如果不是六岁那年被死马当活马医送进军校,我应该早就已经死在公爵府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彻底地离开,当时来马尔斯修主持项目是,后来去朱庇特调查是,包括那个所谓的婚约也同样如此。索菲和我只在小时候有点交情,我需要借她的身份获得在她的家族里的便利,而她也要用这个婚约拿到她想要的东西。现在我们都获得了各自所要的,合作结束,解除婚约的消息这几个月就会公开。”

    “所有的事都在计划中,唯独遇见你在计划之外。”褚屿紧了紧环在梅自寒背上的手臂,但却不愿意看他的表情。面对梅自寒,褚屿一向胸有成竹,但在剖白心意的此刻,也不免紧张起来,“从很早以前,我就明白我不想要什么样的人生。但直到有了你和梅时雨之后,我才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我想要的人生。我从前在公爵府里拥有的一切,头衔、权力和永无止境的痛苦,都将由更适合它的人接管。这本来就是属于她的东西,我只是物归原主。我很快就要失去所有头衔身份。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普通alpha,你还愿意带他回家吗?”

    梅自寒第一次带褚屿回家,是在那个错误的生日之夜。在那之后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可如今再回想当时的痛苦,梅自寒却是一点也想不起了。他当时喜欢褚屿什么呢?梅自寒扪心自问。因为长得好看,气味好闻,以及在后来的夜里每每把他折磨到濒临崩溃的欢愉。等到他知道褚屿究竟姓甚名谁时,梅时雨都已经在肚子里了。他不可能不在乎褚屿的身份,但是弗雷德里克公爵这样贵重的头衔,于他而言始终只有惊而无喜。如果褚屿只是一个普通军官,只要他们彼此相爱,梅自寒愿意放下一切随他去任何一个星球,他相信自己有在任何地方重新开始的能力。但褚屿不是。他无法想象他们能有怎样的未来,即便在他们感情最好的时候,都未敢奢望过地久天长。经过这一遭,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公爵府是个什么样的所在。连褚屿父亲那样的贵族omega都难逃被折磨致死的结局,更遑论他这个本就为人所不容的beta。但现在褚屿却突然说他要离开公爵府。那颗偶然降临的星星说他要永远留在这里,尽管星星并非为他而来。但这又如何呢?梅自寒不在乎,他只知道这颗星星终于将要归他所有。梅自寒的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回应。他说他愿意。

    梅自寒不过是迟疑了几秒,褚屿却觉得过去了十年。等得涨红了脖子,才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他从未怀疑过梅自寒有多喜欢他,只是热衷于一次又一次的确认。不过这一回,他急急地去寻梅自寒的唇,对方却还是一副神游天外心不在焉的样子,一个缠绵的吻都拉不回他的注意力,啃咬的力度不由得逐渐加深。“在想什么呢?”褚屿佯怒道。

    梅自寒上一刻还在接受深情告白,下一秒就惨遭攻击。“没想什么,只是觉得有点不真实。”他舔了舔受伤的嘴唇,舌尖传来的疼痛倒是真实得很。他回过神看向褚屿,又自顾自笑了:“你知道吗,在去朱庇特之前,我已经看好了新校区附近的房子。当时都还没建好,学校就有不少老师交了定金。我那时候想着,等我回来入职拿到安家费,再加上之前的存款,正好够付一套小两房的首付。等梅时雨长大一些,她就该有自己的房间了。小区离附属小学就隔了两条街,她上学也方便。”

    “当时以为刚刚好,现在看来却是完全不够用了,不过你别担心。”梅自寒捉住那只偷偷伸进自己衣服里作乱的手,郑重地拍了拍,要他放心,“从小时候开始,我爸妈每年都会给我存一笔钱,妈妈总说是留给我结婚用的。但是我知道即便我永远都不结婚,他们也会在我最需要的时机把钱交给我。现在这个时机到了。人上了年纪,总是喜欢孩子的。梅时雨又这么可爱,等他们见到了,不知道会有多高兴。我再和妈妈好好谈谈,他们会理解我们的处境的。”

    梅自寒说得认真,褚屿也停了玩闹的心思。梅自寒像一只筑巢的雄鸟,小心翼翼地将收集已久的亮晶晶宝石一件一件排开,向伴侣展示求偶的诚意。但褚屿并不为此而喜悦,莫名的焦躁反而不受控制地蔓延上来。褚屿知道,像梅自寒这样一个体贴负责的beta,和任何人结为伴侣,都能举案齐眉相守到老。而这个伴侣从来就不是非他不可。和全星系任何一个alpha相比,他唯一的优势无非是多占了梅自寒孩子们的父亲的身份。但这也不算什么。若不是梅时雨的分化等级引发警报,打破了既定的人生轨道,在梅自寒原本的计划里,根本就没有他的一席之地。梅自寒从没打算向自己求助,甚至没想让他知道。即便到了今日也是如此,无论是经济窘迫还是处境困难都只打算一个人扛,仿佛他只是梅自寒家的房客。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席卷了褚屿的内心。他倒宁可梅自寒是那种大着肚子找上门来哭哭啼啼地缠着他负责一辈子的beta,也好过如今这样温柔地笑着说一切都好,仿佛就算他明天就英年早逝,梅自寒也能马上擦干眼泪,独自开启新的生活。与被贪图财产权势相比,不被伴侣需要才是身为alpha的人生头等失败之事。一旦习惯了拥有,得而复失的痛苦将远胜从未拥有万倍,哪怕这只是想象中的失去。

    光是愿意还不行,褚屿想。他仿佛全然忘记了当年抛弃梅自寒,留下孕夫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待产的人是谁。他得想个办法,让梅自寒永远都离不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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