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来自父亲的20岁生日礼物,一支昂贵的钢笔,装在蔚蓝底色点缀碎花纹的纸盒里,绑了白绸蝴蝶结,长长窄窄,精神病院的电梯间似,拿手称金锭那样掂一掂,轻飘飘的,便觉得自己的人生一样,流于表面地漂亮着。
从这里到小依,地铁7站。她倚着悄悄破了洞的绿皮座椅,百褶裙底下穿素黑色内/裤,左边一个洞,右边也一个洞,两只双腿钻了空子各自伸出来,暴露在人眼中。
百无聊赖的,忽然想到,会不会有蛆钻进了后背的破洞里吃棉絮,会不会这里拄着的晃着的坐着的,其实混入了外星人或死不瞑目的幽魂,对她虎视眈眈。
到处都破了。地铁开开合合的自动门是长方形的洞,火山口、蜂窝煤、埃门塔尔奶酪……她的嘴巴是,下面是,世间万物倘不开洞就堵塞起来的,要死成不流动的一潭浊水。她喜欢敲鸡蛋时蛋液从破壳的洞流出来,时间那样钻头觅缝从生命里寻洞流出来,动态的活下去。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
第一监护室与护士站间开了洞,嵌了扇发霉的绿的铁门,墙上也开了,半面都是沾了毛絮与灰尘的玻璃,护士冷冷地透过洞,从里面往另一处里面看,把这些不能被世界得知的秘密,尽数看穿了。
浴室厕所与外面只隔了道屎黄色的帘子,从上到下遮住三分之二,露出剩下的一来,以为帘子底端长出双人的脚。旁侧墙壁破开了装毛玻璃,纹理像一粒粒蜷缩的蚕虫,浴室里氤氲的沐浴的雾气撞上玻璃,一粒粒蚕虫便撞疼了,蠕动着四处逃命。很恶心的。
小依对她笑,她也笑,头顶上悬空挂着的电视机里,斗赢了男朋友与老板的女主角亦笑。
从这里到小依,走路六步。
晚饭时间后护士照例发家属送来的零食。小依抱金锭一样抱小得吝啬的面包,鼓胀的包装充氮气,将椭圆的面包裹紧了,递给她一个,自己一个,她撕开洞来,泄气了,瘪下去,透明塑料上泛灯光的白。
小依说:“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是对不起呢?是不是因为两个人一旦谁对谁有过错,就分开了,各自被当做单独的一人算,再没有资格做成对的两人了,所以是对不起。
那她想与小依做对得起的。
天花板很矮,走廊长长,从小依数下去,六个洞,嵌六扇门,后头藏起来不能被世界得知的秘密。
面/包/皮吃起来像纸,于是想起来期末考试的卷子,折叠起来的纸,写满了密密麻麻做不出来的数学题。最是富有逻辑的东西,却最是难解,最是缺了人能去想明白的。所以,她想不明白。
或许有时候想了却不明白亦是种幸福,做狗,想明白了自己是狗,就要痛苦的,倒不如不知道,仍然心安理得吃自己的狗粮、睡温暖的狗窝,心安理得接受做狗的好处。
回去途中,在地铁站的地下街吃草莓酱圣代,满满当当的模样,拿塑料小勺戳进去掀开来看,中间却留了洞,奶油冰淇淋沿杯壁上蛇一样打圈圈,最后头盖上去,将洞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