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欢在驿馆内一连三日闭门不出,暗暗调理气息,然收效甚慢。白伊白华忧形于色。言欢表面淡定,心中只是苦笑,若是五年前,这点小伤根本就不算什么。但就是五年前的那一次,她人虽还在,这具身体却是再恢复不到原来了。
三日后,明帝千秋节。停朝一日。宫内于未时设下千秋宴,除了朝臣,还邀请了各外邦使节。
言欢早早打扮停当。她身着澜沧巫师神殿神官常服,那是一袭银色袍服,广袖深裾,红色丝绦,衣襟、袖口和裙裾上有大团大团枝蔓交缠的红色花朵。看上去美丽却有几分妖异。她本就身材高挑,加之有些清瘦,这身神官常服更显得她身姿楚楚,纤腰盈盈,似乎一阵风来便可乘风归去。她头上戴了一顶银白月冠,面上覆了雪白轻纱,只露出一双莹光湛然的眸子。腕间依旧是那只样式古怪的银镯,行动间铃声清脆,极是动听。
言欢午时末到达宫中祈安殿,千秋宴便设在这里。
在礼官的唱喏声中,言欢从容进殿。大殿深阔,她目不斜视,只是眼角余光瞥见两旁百官罗列,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有多少人,只觉得到处人影幢幢,视线俱都交织在她身上。言欢藏在衣袖内的手微微握紧,她有什么好怕的呢,当年的那个言府二公子早已死去,此刻她不是他,她是澜沧巫师神殿内第一神官玖黎。
言欢进来之时,李晏正半靠在椅子里,状似无聊的把玩一只翠玉杯。待听到礼官唱喏“澜沧国神官玖黎大人贺陛下寿”,他只不过是随意地撇了一眼,忽然,他坐直了身子,怔怔望向那个娉婷走来的身影,望向那双顾盼神飞的双眸。但很快他又垂下头去,只听得“啵”地一声轻响,他手里的那只价值千金的翠玉杯不知怎地碎了。身后的宫女急忙上前来收拾,却见毓王殿下依旧握着那只碎裂的杯子,想是碎片割破了手心,有几丝血迹慢慢渗了出来。宫女吓了一跳,低声唤道“殿下,殿下,”毓王殿下恍若不觉,只是脸色隐隐有些发白。
言欢走至丹墀下,低眉垂首向着当中御座上的明帝行礼如仪。礼毕,明帝叫起,笑道“澜沧国的神官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是好风仪。”言欢神色淡定,客套一句,“陛下谬赞。”方抬眼去看,只见明帝穿了十二章纹黄纱龙袍,头戴冕旒,颇具威仪。但他面容苍老,鬓边已白,让人一眼可以看出这已是一个垂垂暮年的老者。只是,他隐在冕旒后的一双眼睛看似浑浊,却偶有精光一闪,快得让人辨识不清。
言欢表面虽一派淡定,内心却异常复杂,她有今时今日,有一部分也是拜御座上这人所赐。但若说她恨他入骨倒不至于,这么多年,她也只想求得一个真相。
礼官引着言欢至一旁席位中坐下。千秋宴为每人设了单独席位。言欢落座后,只是低眉顺目坐在当地。待宫娥采女殿前献舞,朝臣们离席觥筹交错时,言欢这才抬起眼来打量四周。御座之下丹墀之上是诸皇子,距丹墀稍近些的自然是天子近臣。言欢把视线直接投注在这些近臣席中。当年她尚是内阁大学士言家二公子时,她便知道明帝颇为倚重左丞苏厚照及右丞范嗣弘。现在看来,仍是如此。
苏厚照身材高大,面色红润,虽须发皆白,却有鹤发童颜之相。他是两朝元老,为人认真严苛,处事公正,不偏不倚,官声颇佳。他对面就是范嗣弘,范嗣弘与苏厚照正相反,清瘦矮小,满脸皱纹,但却脸带精明之相。范嗣弘出自闵阳范氏,闵阳人天生精于算计,代代出商人,到了范嗣弘这里,竟然出了个正一品的右丞,实实让人匪夷所思。范嗣弘做官将闵阳人的精于算计发挥到极致,锱铢必较,遇政见相左之时从不肯让一步。好在他为人尚算正直,对明帝始终忠心耿耿,所以,在朝中一直屹立不倒。
左右丞之下是内阁学士,然后是各部尚书,里面户部尚书颜玺她自然是认得的,颜玺便是她童年玩伴颜清逸的父亲。但有大半数的人她也觉陌生,这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人事更迭,新人辈出。
言欢一边看着,一边在脑中回忆着当年听说的,以及后来在神殿内收集的信息。她之所以关注这些,是想多了解些,如今她回到这里,欲想查出当年之事,势必要做好多方准备。
她想得入神,突然感到有些不安,仿佛一直有人在盯着她。她抬头四顾,赫然发现在明帝之下,丹墀之上,正有一人遥遥向她望来。那里是皇子席位。而注目她的人一身青色纹了九章的亲王冕服,头戴青翼冠,说不出的丰神俊朗,一身清贵,不是李晏是谁。
言欢脸色一变,急忙低下头。她大意了,一心只顾沉思,竟然忘了他也在这里。她又觉得这样避开他的视线太过刻意,又慌忙抬起头来,只见李晏仍是注视着她,神色间不辨喜怒。她心中生怯,复又低下头去,视线落在案上的酒盏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稀奇的东西。
她正自心中惴惴,突然发觉眼前光线一暗,有人已立于她案前。她沿着那青色衣裾一寸一寸向上望去,描了云纹坠了玉珠玉滴的玉佩,丝线织就的大带,纹了龙的两肩,最后才落在那张冷淡之极的脸上,是李晏。李晏竟走到她面前来了。
言欢心虚地左右看了看,此刻朝臣们都三五聚在一起,并未有人注意这里。她慌忙站了起来,差点掀翻了案上的酒盏。她定了定神,深施一礼,语气客套而生疏,“原来是毓王殿下,不知殿下有何指教?”话音未落,就见面前的李晏目光灼灼,唇边忽然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意,他原本一贯高冷,这个突然绽出的笑意令他整张脸都生动起来。
言欢正自不明所以,却见他倾身过来,几欲碰到她的鬓边,一股清醇而寒凉的气息溢在鼻端,是他身上沉水香的味道。言欢忍住不动,只听得他低声在她耳边一字一句,仿佛有些咬牙切齿,“本王有眼不识,阁下原来是澜沧国神官玖黎大人。”